第二章 阴错阳差

第二天清晨，惊恐小姐早早起床，她的恐惧情绪烟消云散，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今天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要跟随牧长启程到高处的王国去。”这个想法是他非常激动，甚至连早饭都不想吃，当她开始准备行装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

是从她的心中播下播下爱的种子以来，她就感到喜悦之歌似乎源源不断地从内心深处涌出。最能够表达她此时此刻幸福和感激之情的歌曲，莫过于这首古旧歌集中的《雅歌》，以往她和牧长一起放牧群羊，把它们领到牧场去的时候，牧场总是高兴地唱起这这些歌曲。当她按照牧长的嘱咐为这次远行做简单准备的时候，她又唱起雅歌中的一首：

当国王坐在桌边的时候，

我的甘松香油散发出甜美的芬芳，

我把珍藏的没药和凤仙花，

悄悄地撒在他的脚旁。

我掩饰不住感激的爱，

因他爱慕的少女曾经贫穷悲伤。

啊，耶路撒冷的童贞女儿呀，

我看起来有一副黝黑的面庞，

如同山羊皮做成的账篷那样粗糙，

但是又像所罗门的帷幔一样辉煌，

毫无疑问，我的身上有罪恶的标志，

但是，我的内心有爱的种子在成长。

请不要因为我黝黑而对我轻看，

那是太阳晒黑了我的脸蛋儿。

我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们都恨我，

把我从居住的地方赶到外边。

在他们的田地里我流泪劳作，

却荒废了我自己的葡萄园。……

尽管我的服饰高贵而华美，

但是不配侍奉在国王的身旁，

因为他那至高无上的恩典，

慷慨赐给我这个迷死过的羔羊，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缺陷，

因为我即将变得优雅漂亮。 

一次又一次， 当她着手干活儿的时候， 心里就悸动不安， 一半是因为激动， 一半因为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担忧。但是， 每当她想起那在心中播下的种子时， 就会从头到脚都有一种同样神奇而又甜美的兴奋感。 爱就是这么奇妙， 即使对惊恐小姐这样一个残疾人也是如此。当她将来到达高处王国的时候， 那些使她蒙羞的缺陷都会荡然无存， 她就会变得美丽典雅： 当她心中那爱的种子开始绽放花营的时候， 就会得到爱的报偿。 她一想起这些，疑虑就会伴着甜美一起涌上心头。 未来的一切还只是一个梦想， 说不定不能够变成现实。

“嗨，我真害怕那些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产她自言自语着。而当她想起牧长的时候，心又怦怦地跳起来， 便情不自禁地跑到门口或者窗口去看看牧长是不是正跑来叫她。

一个上午过去了， 牧长没有来。正午刚刚过去， 一件别的事情却发生了： 她那些可怕的亲属跑来找她的岔子。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人就突然一窝蜂似地蹄来了。 在一阵捶胸顿足、 吵吵嚷嚷的声音中， 她被由那些叔叔、婶子和堂姐妹、表兄弟们组成的大军围得水泄不通。 好在她的表哥懦夫不在其中。 头天晚上惊恐小姐从他的手中逃脱， 他的家人都听说过她当时极端害怕， 所以决定最好还是不让他一起来。

他们决心扭转惊恐小姐抗婚的主见。 如果可能， 他们要把她撵出小茅屋， 让她到其中的一个亲戚家住下。 他们的计划是，趁着她只身一人在家， 而牧长又在远方放牧他的羊群， 突然进攻小茅屋， 使她措手不及，任人处置。 他们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绑架她， 因为在这个村子里有许多居民都是牧长的仆人， 他们会随时赶来帮助她。

然而， 他们对惊恐小姐的胆怯和软弱都一清二楚，因此他们坚信， 如果他们人多势众， 就会使她吓得愿意跟随他们到老恐惧先生的宫邸里去。 到了那个时候， 他们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实际上， 老恐惧先生此时就在这群人当中， 他以慈父般的口气断然保证说， 他们一伙到这里来毫无恶意， 相反， 他们有着最仁慈和最友善的动机。他知道惊恐小姐反对那桩婚姻， 因此想借此机会让她和亲戚们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看看能不能使他们平静下来。 在他看来， 不论怎么说， 这都是一桩既般配又有吸引力的婚姻，因此， 她肯定对此有严重的误解， 只要解释清楚， 一切都会妥善解决。他还和蔼可亲地向她保证说， 如果不能和解， 他就不容许她违背自己的意志而勉强结婚。

他的话音刚落， 恐惧家族的其他人便乱哄哄地嚷起来， 七嘴八舌地劝说她， 什么点子都想出来了。他们告诉她说， 由于她和自己的亲戚们不相往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显而易见， 她对于他们的感情和打算产生了许许多多误解。 因此， 她最好的做法， 就是现在腾出一点儿时间和他们好好谈谈，让大家弄明白， 她一直冤枉了大家。

他们还说， 懦夫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那样英俊潇洒， 令人向往。 相反， 他举止粗鲁， 而且对于婚姻能够使人变得温驯和精干这种影响一无所知。无疑， 在婚姻生活中必须承担的责任和得到的喜悦可能会使他很快发生改变， 而且确实会在他的内心改造方面产生影响。 如果她能够在这种改革中扮演主要角色， 那将是她的特权和荣耀，大家都急切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那伙子人就这样滔滔不绝， 而可怜的惊恐小姐只好畏怯地坐在他们中间， 一阵阵晕眩，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也听不进他们的种种建议，就像他们众人所期待的那样，惊恐小姐渐渐的被他们折腾得进入一种困惑迷惘、语无伦次的恐怖状态。看起来，他们好像不久就能够说服她，使她明白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是帮助懦夫变得稍微叫人喜欢一点，而他们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突然，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企图。

当恐惧家族冲进小茅屋的时候，他们关上了门，而且从里面锁上，以防惊恐小姐逃跑。这时，从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歌声，他唱的是一首记载在一本古老的诗歌集中的歌曲，惊恐小姐很熟悉，而且很喜欢。接着，歌手本人出现了，他慢慢地走过茅草前面的小巷，那正是牧长带领着他的羊群前往溪畔饮水。那悠扬的歌声，伴随着群羊低缓的咩咩叫声，和数不清的布满灰尘的羊脚踏过时的杂乱的声音，在开着的窗口飘荡。

在那个寂静的夏日的午后，当牧长唱着歌，从小茅屋前面走过的时候，所有其他的声音都似乎变得静止了。茅屋里边的喧闹声嘎然而止，接着而来的是人们可以感觉到的静默，只听到他唱的是：

听吧，我的心上人在呼唤！

使我整个心灵都在震颤，

他从群峰上面跨过，

他飞越峻岭的山巅。

就像年轻的羚羊和雄鹿，

他的步伐敏捷而又矫健，

他从窗户往里观看，

轻轻走进我的身边。

“起来吧，我的心上人，我的美女，

和我一起到远方去。

冬天的冰雪已经消融，

雨过天晴不再有云雾。

“百花四处开放，

小鸟愉快地歌唱。

斑鸠的叫声此起彼伏，

春回大地激情荡漾。

“葡萄树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无花果挂满了枝头。

起来吧，我的心上人，我的美女，

和我一起走向自由。

“啊，我的鸽子，

万物都在欣喜快乐，

你为什么仍然躲藏？

哦，窈窕淑女，让我看到你的容颜，

让我听到你的歌唱。”

当惊恐小姐坐在小茅屋里聆听那美妙的歌声的时候， 她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知道那是牧长的呼唤， 要她做好准备，跟他上山。 那也是牧长答应过给她的暗号，他还说过， 当她听到那歌声的时候， 应该随时做好立即出发的准备。 而现在， 她被锁在小茅屋里， 被恐惧家族那些可怕的人们包围着， 没有任何办法回应牧长的呼唤，也没有任何办法让他知道自己多么需要帮助。

当牧长的歌声刚刚传来， 大家都震惊得没有一点儿动静的时候， 确实是一个求救的大好时机，那时她要是呼唤牧长前来帮助自己就好了。 她没有想到， 那些恐惧家族的成员都屏住呼吸， 惟恐她闹出动静来。 如果她真地大声疾呼， 那些家伙就会狼狈逃窜。 可惜的是，她当时被惊吓包围， 坐失良机： 而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过了一会儿，怯弱用一只粗壮的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其他人七手八脚， 把她紧紧地按在一把椅子上。 这时， 他们从窗子里往外看去， 只见牧长正唱着那首意味深长的歌， 慢慢地从小茅屋门前走过，但是没有听到惊恐小姐的任何回音。

当他唱着歌远去的时候， 当群羊的口羊叫声逐渐消失在远方的时候， 人们发现惊恐小姐已经晕倒了。 由于她的表姐夫怯弱紧捂着她的嘴，她几乎窒息。 就在她失去知觉的时候， 她的亲戚们很想抓住时机， 把她带走：但是， 这是一个大家都收工回家的忙碌时刻， 那样做会很危险。 于是，恐惧家族的成员们决定暂时呆在小茅屋里， 等到天黑再说。 到了那时， 再堵住她的嘴， 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走。

大家都一致同意这个意见，于是，他们把惊恐小姐放在床上， 使她尽量恢复常态。 与此同时， 她的一些婶子和堂姐堂妹到厨房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充饥解渴。男人们都坐在起居室里抽烟， 她的表姐阴郁女士则留下来在卧室守护半死不活的惊恐小姐。

过了一会儿， 她渐渐苏醒过来， 但是当她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困境的时候， 她因为恐惧又几乎再次昏过去。她不敢呼喊请求救命， 因为她所有的邻居们可能都在外面干活儿， 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到家了呢？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 她突然听到住在小茅屋旁边的邻居骁勇太太的声音。 那声音给了惊恐小姐勇气，她振作起精神， 不顾一切地为逃出魔掌而作最后的挣扎。

阴郁小姐对于惊恐小姐的举动没有任何准备。 在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 惊恐小姐从床上跳起来， 竭尽全力地对着窗户大声疾呼：“骁勇太太！骁勇太太！快来救命啊！快来……救命！”

听到她的第一声尖叫，骁勇太太从花园那边朝小茅屋望去，瞥见窗子里面惊恐小姐那苍白而又颤惊的脸庞，还有那只摇动着的恳求帮助的手。 但是紧接着， 她看到惊恐小姐的脸庞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有人猛地把她拉开， 迅速地拉上窗帘。 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骁勇太太名副其实，她迅猛地朝着邻家那座小茅屋跑去， 使劲地砸门， 但是门关得严严实实： 她从一个窗子往里看去， 只见满屋子都是惊恐小姐的亲属。

骁勇太太决不是那种可以被她称之为 “ 无端的恐惧” 所吓倒的人。 她把头伸到窗户里边，义正词严地喊道： “ 都给我听着！你们每一个人都马上出去！如果我数’一、 二、 三’ 你们还不离开， 我就把牧长叫来收拾你们。这个小茅屋是他的， 如果他发现你们在这里， 你们都会成为瓮中之鳖！”

她的话铿锵有力，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奇效果。 恐惧家族的那些家伙昕了她的话， 拨开门问， 推开大门， 一个个战战兢兢， 狼狈逃窜。骁勇太太冷笑着看着他们仓皇出逃。 当最后一个前来惹是生非的家伙逃跑之后，骁勇太太走进茅屋， 只见恐惧小姐看起来精神不错， 似乎己经战胜了恐惧和忧伤。 她慢慢地为骁勇太太讲述了在过去这几个小时内所发生的事情， 讲述了她所受到的折磨，以及那些家伙想在天黑之前绑架她的企图。

骁勇太太从来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滋味， 她赤手空拳， 就把恐惧家族的那些家伙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这时， 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 想采取盛气凌人的姿态， 责骂恐惧小姐为什么那么糊涂， 为什么不在落入他们的魔掌之前挺直腰板反抗，去和她的亲戚们据理力争。 但是， 当她看到恐惧小姐那苍白的脸庞， 看到她那因受到惊吓而迷惘的双眼， 看到她那颤抖的身体， 便情不自禁地扪心自问： “这个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不会像我所想的那样去做。 多么可怜啊！她本来就有那个恐惧家族的血统。而当敌人就在自己里面的时候， 就不能期望太高了。 此时此刻， 除了牧长本人， 谁也不能帮助她彻底摆脱困境。 ”

于是， 她改变了想给恐惧小姐一顿警告的初衷，过去拍了拍那个浑身颤抖的可怜的姑娘， 用一颗慈母般的心植柔地对她说： “亲爱的， 你正在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让我到厨房里去为我们两人各准备一杯热茶， 你喝下去就会感觉舒服多了。 ”当她打开厨房门的时候， 看到餐桌上已经铺好了桌布， 那些不速之客在逃走之前留下了一些搜刮来的食品。她接着说道： “哎呀！想不到那些到这里来的家伙连茶壶都为我们准备好了。 ”

“那是一些多么残酷而又贪婪的人啊！”她愤怒地说道。 而当她想到那些家伙已经在她面前仓皇逃跑的时候， 她又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 她们喝完了茶。 骁勇太太精力充沛， 把那些前来肇事的不速之客留下的残迹收拾干净。 与此同时，惊恐小姐已经基本上恢复正常，但是夜幕早已落下，此刻到池塘边去找牧长并向他解释为什么没有回应他的召唤已经为时太晚。他决定等到次日天亮以后再说。

折腾到这个时刻，惊恐小姐已经精疲力尽。于是，根据骁勇太太的建议，她马上睡觉去了。她的邻居看到她蜷缩在床上，不再有任何危险，便亲切地和她吻别。骁勇太太也确实提过陪她在小茅屋里过夜，但是惊恐小姐，想到她的亲人们都在家里等候她，便谢绝了她的好意。

在离开小茅屋之前，骁勇太太在惊恐小姐的床头安放了一个铃铛，嘱咐她说，如果夜间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就摇动那个铃铛，骁勇全家听到铃铛，就会一起出动，过来帮忙，说完，她便回家去了，小茅屋里只剩下惊恐小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