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行高处】第十二章 迷雾疑踪

【稳行高处】第十二章 迷雾疑踪

暴风雨开始渐渐减弱,最后终于停了下来,群山中的喧嚣也归于沉寂,她们又开始上路。然而,气候和过去完全不同了。暴风雨虽然过去,但浓雾弥漫,乌云满天,笼罩了高山上的一切。

她们刚刚启程的时候,大雾十分浓密,使她们只能看到狭隘的道路两旁的树木,在浓雾中显得影影绰绰,不太真切。密林中的其余部分都被浓雾所吞噬,好像披着一层寒冷黏湿的白色面纱,什么也看不见。尽管道路不像以前走过的那样陡峭,但是泥泞光滑,使人生畏。走了几个小时之后,使惊恐小姐感到惊讶的是,她开始怀念刚才那消逝的一幕: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雷电击中一颗颗大树,大树顷刻间哗啦啦地倒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她开始认识到,虽然她怯弱胆小,但是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澎湃的激情,使她与过去处理比较简单乏味的事情相比,更能应付行程中各种试炼和困难。一点儿也不假,恐惧袭来的时候,她害怕得浑身发抖,但是,那只是一种战栗,而使她感到惊讶的是,她宁愿攀登那座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也不愿意在这种在令人困惑的迷雾中缓缓地移动。暴风雨的危险在某些方面给了她激励,而现在除了单调和平淡的旅程,一点儿刺激都没有,她们只是日复一日地朝前走,马不停蹄地跋涉。除了笼罩在高山上的白色浓雾,她们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连瞬息间阳光驱散云雾的迹象都没有。

终于, 她很不耐烦地叫喊起来:  “这种阴暗可怕的浓雾永远都不会消散吗?真叫人想不通。 ”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话音刚落, 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就从前面不远的树林里传来:

“不, 不会的。”那是怨恨的声音, “而且就像你现在所正确判断的那样, 浓雾将继续笼罩, 谁也不知道它将会持续多久。 越往上走, 大雾也就越浓。 对于你下一步的旅程来说,这就是你所有的盼望。”

惊恐小姐假装没有昕见, 但是那个家伙马上开始喋喋不休,“你注意到了没有, 惊恐小姐, 你脚下的道路根本就不是往上升的, 而几乎是水平的。 你已经错过了上山的道路, 而你正在围着高山没完没了地转圈子!”

惊恐小姐还没有确切地注意到这个问题, 但是她不由自主地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在攀登, 而是沿着山腰移动, 不断地上坡下坡, 而且下坡的时候似乎更为频繁。 难道她们真的是在渐渐往山下走, 而不是在朝上攀登吗?在那使人不知所措的浓雾中,谁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而且她还发现自己己经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她问那两个旅伴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她们知道惊恐小姐不会听信怨恨的任何建议, 便有点儿简短地回答说,既然她们正走在牧长指明的路上, 牧长就不会允许任何人说服她们离开正道。

“但是, ” 惊恐小姐性急地坚持着问道, “你们就不曾想到我们可能已经在浓雾中迷路了吗?牧长说过我们要走的路是上山去的, 但是你们也都看到了, 这条路并不是。 它只是绕着山腰转来转去的。 可能还有一条更直接的路, 而我们在浓雾中没有注意到就是了。”

她们惟一的回答就是, 与怨恨的任何建议相比,她们对这条路知道得更多更详细, 因此不用理他。

她们刚刚说完, 苦毒就叫喊起来了, 他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也许你至少应该往回走一点儿, 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不要摸不清方向, 莽撞行事, 直到最后才明白, 你走的路只是围着山腰绕圈子。”

忧伤和苦难根本就没有在意他所说的话,而不幸的是, 惊恐小姐听到心里去了。 她更加急切地说道: “我想你们应该考虑一下他的意见。也许我们最好应该往回走一段路, 看看我们是否错过了该走的正路。 确实, 围着山腰转圈子没有任何用处, 哪里也去不了。”

 这回她们答话了: “嗯, 如果我们是在转圈子, 我们总会找到走错了路的地方,如果我们保持清醒, 注意观察, 我们就会发现错过了的道路一一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条路存在, 而不是仅仅存在于苦毒的想象之中。”

“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浓雾中传来自怜低沉的声音,  “让这种顽固不化的骡子似的人掌握你的命运, 真是太可惜了。 你哪里都去不了, 只是在枉费时间, 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呢?漫无边际地走啊走啊,  日复一 日, 你应该走在通往高处的路上才对。” 

她们继续前进, 而那些家伙们形影不离, 从黏湿的浓雾中为惊恐小姐吹耳旁风, 说风凉话。浓雾覆盖了一切, 使眼下的场景如梦如幻, 令人恐惧。 当然, 她不应该听那些人的胡言乱语, 但是那浓雾太使人迷惑昏乱,脚下的道路又是如此沉闷乏味, 使她几乎违背自己的意志, 开始琢磨起那些人的话来。

   苦难在前面带路, 非常顽强, 忧伤押后,同样尽心尽责,所以夹在中间的惊恐小姐没有可能走回头路,但是她发现自己和征途上以往的任何阶段相比, 都瘸得更厉害, 滑倒或者绊倒的次数更为频繁。 她因此而变得非常烦恼, 也难以应付。 毋庸置疑, 每次跌倒都使她的良心感到不安,她也都会悲哀而又凄惨地向她的旅伴道歉, 但是这并不能防止她紧接着又再次跌倒。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痛苦悲惨的时期, 而那重重的浓雾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比过去更厚、更冷,也更可怕。

她步履蹒跚,沿途不断跌撞滑倒,弄得满身是泥,浑身湿透,脏兮兮的,只有这些话才能形容她当时的处境。就在这个时候,她决定要唱一首歌。

有件事还从来没有提起过,那就是惊恐小姐不但没有一个漂亮的脸蛋儿,也不具备一副甜美的歌喉,当然,她很喜欢唱歌,如果牧长和她一起唱,她也可以随声附和,而且还会唱得不错。但是如果要她自己唱,效果就不敢恭维了。然而,这时的雾太浓烈,太湿太冷,使她几乎被窒息了,她感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事情来鼓励自己,也好淹没那从树林子里传出来并一直环绕着她的那些幽灵般的声音。

她的那伙亲戚们会利用这个机会,通过嘲弄她的五音不全而得到一种享乐,想到这里,她心中充满了厌恶,但是,她还是决定要冒风险,不管他们会发表什么下流的言论。“如果我高声歌唱,”她想,“就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了。”这时她能够想起来的唯一的歌,就是忧伤在小木屋中教过她的那一首,虽然看起来和她的娇小很不相称,她还是提高了声音,带着颤音唱起来:

窈窕淑女啊,

你的双脚多么可爱,多么敏捷!

它们晶莹闪耀,

跑起来胜过奔腾的流水。

在崇山峻岭之间,

你自由地跳跃,箭步如飞,

连 羚羊和鹿都赶不上你,

反而被落在后头。

在她歌唱的时候, 四周 一 片寂静。 她那些敌人的喧嚣和冷嘲热讽, 完全停止了。 “真是个好主意, ” 她喜气洋洋地对自己说道, “要是我以前就想到这个办法该有多好!比起用棉花塞住耳朵的办法来,这样做能够更好地避免听到他们的胡言乱语。 我相信, 是的, 我确实相信, 前面的浓雾中有一个小小的缝隙。 多么可爱啊!我将再唱一遍那首歌。”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次。

“嗯, 惊恐小姐, ” 她的耳边传来一 阵愉快的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

脸上带着特别高兴的微笑,牧长本人朝着她大踏步地走来。当惊恐小姐看到牧长真的从山上那条可怕的道路上径直朝她们走来的时候, 简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她的喜悦, 因为多少天以来, 一切都被浓雾所吞噬,她们所接触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冰冷,那么黏湿。 而现在, 随着他的到来, 浓雾开始迅速消散, 一线阳光一一她们好几天以来看的第一线真正的阳光一一终于突破了浓雾的重围而照耀在山上。

“奥, 牧长, ” 她呼喊着, 抓住他的双手, 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那番情景真的就好像她要和牧长生死诀别似的。

“告诉我, ” 牧长一边微笑地看着她们, 一边高兴地重复道:“惊恐小姐,你从哪里学来的那首歌? ”

“是忧伤教给我的, ” 她回答说, “牧长, 我没有想到她会唱歌, 但是她说, 就在我们穿过密林往上攀登的时候, 那些歌词和音乐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我请求她教给我, 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小傻瓜,但是那首歌使我想到一个美好的时刻, 就是你让我长出母鹿的蹄子般矫健的双脚, 我再也不用步履蹒跚地跟行了。 ” 说到这里, 她满面羞红, 看着她那拖湿了的衣服和满身泥泞的狼狈相。

“我真高兴,你能唱那首歌,”牧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高兴,“我认为那是一首特别美妙的歌曲,确实如此。”他微笑着补充说,“我想再加上一段。”说完,他马上开始用同样的曲调唱起来:

你的玉腿就像

一条柔软的飘带,

上面有美好的宝石,

那是能工巧匠精心的制作安排。

在普天下的宫殿中,

寻找能够使你心满意足的厅堂,

在每一个角落,

没有一个人像王女那样端庄优雅,

也不像她那样仪态万方。

“哦,牧长,”惊恐小姐惊叹道:“这些歌词听起来和忧伤教给我的那首歌的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灵感?”

牧长又一次向她发出最动人的微笑,回答说:“就在我跟着你沿着这条路走的时候,这些歌词进入我的脑海。”

可怜的惊恐小姐知道她自己最近的经历,连日来,她在最令人害怕的道路上,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艰难。想到这里,她的整个脸庞都羞红了,而且心中隐隐作痛,因此无言以对,只是有点儿责备地看着牧长。

“惊恐小姐, ” 牧长温柔地看着她, 回答说, “我从来不想你现在如何, 我一直在想当我把你带到爱的王国之后的情景, 那时我要洗净你在这次旅程中积下的污垢,你就会焕然一新。 你现在知道我的心思了吗?如果我陪伴在你的身边,注意到你对于正在走的路特别失望, 看到你经受跌绊磕碰和摔倒的痛苦, 我也会想到你将来的样子,那时, 你将和我在一起, 在高处的群山中跳跃飞腾。 你已经跟忧伤学了那首歌, 你想不想跟我学这段新的歌词?”

“想, ” 惊恐小姐又一次抓住他的手, 感激地说,“我当然愿意学, 我想歌唱那位能工巧匠的手, 因为他带走了我的痛苦。 ”

这时, 浓雾己经消散,金灿灿的太阳使那些滴落着水珠的大树和青草闪烁着欢乐和明快的光芒。 牧长建议她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尽情地享受美好的阳光。 惊恐小姐和她的两位旅伴充满感激地接受了他的意见。就像每次牧长到来时的情景一样, 忧伤和苦难往后退了几步, 以便让他和惊恐小姐单独交谈。 惊恐小姐为牧长讲述了她们在浓雾里长途跋涉时那些凄惨的故事,以及怨恨、 苦毒和自怜对她的干扰, 还有她本人的恐惧等等, 总之, 她们已经在那条路上徘徊了很久, 现在找不到北了。

“你真的认为我会让你们偏离到高处去的正路吗?”牧长从容地问道, “你不认为我会以适当的方式给你们告诫或者采取预防措施吗?”

惊恐小姐悲伤地看着牧长,叹了一口气, 说道: “唉,当怨恨和他的同伙儿朝着我鼓噪的时候, 我几乎相信他们的胡言乱语, 而不管他们有多么荒谬。 ”

“你最好成为一名歌手,” 牧长微笑着说, “那样, 你就听不到他们对你说什么了。问问忧伤和苦难有没有更多的歌儿可以教你。 惊恐小姐, 你认为她们是称职的向导吗?”

         她诚挚地看着牧长, 点了点头, 说道:   “是啊, 她们非常称职。 牧长, 我从来没有相信这会是真的, 但是, 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喜欢上她们了。 当我第一次和她们见面的时候,她们看起来是那么彪悍严厉, 令人生畏。 那时候我有一个念头, 确信她们会对我粗鲁无礼, 只知道拖拉着我走, 而不会在乎我的感觉如何。那时我多么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然而,她们对我真是太好了, 非常温和亲切。 我想, 她们肯定是从你的和善中学到了怎样温柔待人, 怎样凡事忍耐包容。”

“没有她们,我就一事无成, 寸步难行。” 惊恐小姐继续充满感激地说道,“我有一种奇怪的感情, 她们真的喜欢用这样的方法帮助像我这样丑陋的小瘸巴。 她们真心实意地想把我带到高处去,不仅仅因为这是你给她们的命令, 而且因为她们希望像我这样令人讨厌的懦弱之人能够到达那里, 最终得到改变。 牧长, 你知道, 当我不再用恐惧的目光看着她们, 而是想着她们作为好朋友会随时随地帮助我的时候, 我对她们的感情就完全不同。 听起来似乎好笑, 但是有时候我会有这样的感情, 她们真的喜欢我,真的想和我一起走,甘心情愿, 毫不勉强。”

说完, 她看着牧长的面孔,使她感到惊奇的是, 他看起来好像竭力忍着不笑出声来似的。 他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而是略微转过一点儿头去, 以便仔细察看那两位向导的表情。惊恐小姐也以同样的目光看着她们。

她俩坐在后面, 挨得紧紧的,眺望远方通往高处王国的群山, 并没有注意到背后的牧长和惊恐小姐正在观察她们。 虽然惊恐小姐看不见她们的面孔, 但是注意到她们把面纱甩到了后面。和她第一次在高山脚下见到她们的时候相比,这两位向导看起来甚至还要高大, 还要矫健。 这番景象不禁使她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 惊恐小姐从她们的姿态中看到一种蓬勃的热情,一种几乎难以形容的威严。她们互相交谈, 说得很快, 但是她们的声音很低, 因此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真是不可思议, 她们实际上在谈笑风生!惊恐小姐感到很明显, 她们在谈论一些热切渴望或者期待己久的、使自己兴奋激动的事情。

牧长默默地看了她们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 面对惊恐小姐。 他的眼神非常和蔼, 但是说起话来却很严肃: “是啊, 惊恐小姐, 我确实相信你说得很对。 在我看来, 她们似乎非常喜欢自己的差事, 也许, 她们对于自己所服务的那个小姑娘已经有了一些好感。”说到这里, 他真的发出爽朗的笑声。

忧伤和苦难重新披上面纱, 转过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催促她们继续赶路之前, 牧长还想再叮咛几句。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非常严肃地问道: “惊恐小姐, 你是否爱我爱到能够完全相信我的程度?”

每次当她意识到牧长要考验她的时候, 都会自然地流露出一种惊讶的神情, 这次她用同样的表情望了望牧长,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知道,

牧长, 我确实非常爱你, 我那颗狭小冷漠的心中所有的爱都是属于你的。 你知道我爱你, 我渴望像我爱你那样相信你,  我仍然渴慕更深地爱你, 更坚定地相信你。 ”

“你愿意, ” 牧长又问道, “如果旷野中的一切似乎都说我在欺骗你一一-都说我一直在欺骗你, 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她以不知所措的惊讶看着牧长。 “哎呀,” 她说, “是的,我仍然会确信无疑, 我会相信你, 因为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是准确无误的, 那就是你不可能说谎。你不可能欺骗我。 我知道, 对于你要求我做的一些事情, 我经常惶恐不已。 ” 她停了停, 羞愧而又想辩解地补充道: “但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你。 那是我自己在恐惧担忧, 而不是害怕你会欺骗我, 即使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说你欺骗了我,我也不相信你会那样做。”

“噢,牧长, ” 她恳求说, “别跟我说你认为我确实在怀疑你, 即使在我最恐惧、 最胆怯和最卑鄙地动摇不定的时候, 你清楚一一你很清楚我也相信你。最终, 我将会问心无愧地说, 你的温和使我得到升华。” 

有一阵子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非常温和地、 几乎是充满怜悯地看着蜷缩在他脚下的那个人。过了一会儿, 他非常平静地说:“惊恐小姐,假若我真的欺骗了你, 那么你会怎样呢?”

这回轮到她陷入沉默了, 试想着去领会他提出的这件不可能的事情, 想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那将会怎样呢?难道她永远也不会再相信他、再热爱他了吗?难道她必须生活在一个没有牧长的世界上吗?难道这只是一个海市居楼、 一个破碎了的美梦吗?她一直受到一个自己所信赖的人的欺骗,这样想不可能是自欺欺人吧?难道从此就会失去他吗?

突然, 她激情迸发, 热泪直流, 过了一会儿, 她率直地看着牧长的脸庞, 说道: “我的主啊, 假如你肯哄骗我, 就可以那样做。 这对我来说没有两样。 只要我继续生存, 我就必须爱你。没有对你的热爱, 我就不能活下去。”

牧长把双手放到惊恐小姐的头上,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存和亲切。 他好像自言自语似地重复着: “假如我肯, 就可以哄骗她。 ” 他没有再说什么, 就转身离去了。

惊恐小姐从刚才牧长站过的地方捡起一块冰冷的小鹅卵石,放进她的口袋中, 然后战战兢兢地重新加入了忧伤和苦难的行列,一起继续她们的旅行。